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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丨谢悦:我家曾住赵家楼

谢悦 新三届 2020-06-14


作者简历
本文作者

谢悦,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,1978年参加高考,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。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,编审,2013年退休。


原题

曾经家住赵家楼





作者:谢悦

 

作者在赵家楼旧居前


上世纪80年代我住在北京团结湖,与同楼一位老人闲聊,她说我父亲是你校友,名叫匡互生。哇噻,人称“五四运动”火烧赵家楼第一人的匡互生!登时我便肃然而起敬。


“五四运动”对我来说是太遥远了,然而赵家楼并不遥远,从两岁起我就住在那条胡同,那是我30年的家园。其实除去上山下乡的8年和读大学住校的4年,我在那里也就住了十几年。因此我的记事本里的赵家楼,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;一觉醒来,恍惚中仍是赵家楼那幽静的院落。日出东南隅,照我赵家楼,陌上桑还在否?从小就攀爬的那株桃树,桃花大约又开几度,尽管人面早已渺茫。还有曾经盛开的丁香花,怕是尘世间多少繁芜,从此已不再牵挂。那时的南房里我家姓谢邻家姓王,想必旧时王谢堂前燕,已从原来的寻常百姓家飞入了别的百姓家。


我住的那个院落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是前赵家楼胡同7号,后来改成14号。这里原来是开明书店驻京机构所在,公私合营时开明书店与团中央所属的青年出版社合并,此处不知怎么成了文化部宿舍。据说上世纪80年代团中央与文化部就这处房产起了纠纷,最终产权归属团中央,不过现在这里又成了首华物业公司。院子大门坐南朝北,路北正对面是原军队某部招待所,当地人俗称“军部”,后来改建为赵家楼饭店,就是著名的“五四运动”火烧赵家楼遗址。


我们这个院子分东西两院,我家原住东院北房,上世纪60年代中期又搬到了南房。房子是不错的,屋里还有自来水。房后有一个窄窄的小后院,经过三家的后窗,但只有一个门开在我家,因此这个小后院由我家独享。我家是南房东头的两间,最西头是文学评论家顾骧的居室。小时候淘起气来,趁大人不在,跑到后院西头,敲敲后窗,里边打开窗子,便从窗口爬进顾家。


我家后院的南边是中国作家协会宿舍,黄秋耘、吕剑、张天翼、秦兆阳、沈从文等作家的居所与我家一墙之隔。后院墙西的院落,是冯玉祥夫人、卫生部长李德全的宅第。有一次我在后院打羽毛球玩,羽毛球蹿过墙头飞进了西边的院子。我爬上墙头,看到好大一片院落,羽毛球就落在墙脚不远处的草丛中。我试探着要跳下去捡,猛听得一声断喝,不知何处冒出来一个警卫,将我当场擒获。所幸尚属未成年,训斥了两句也就作罢。


童年的记忆中,不大的院子却还有些四时景致。东院花木扶疏,栽有桃树、松树、桑树,还有一株丁香,我家后院则有一棵臭椿。后来松树和丁香都没有了,桑桃却愈发的茂盛。每到春季,一树桃花,满院骚香;养蚕时节,外院养蚕的孩子跑来爬桑树,一派“邻娃尽著绣裆襦,独自提筐采桑叶”景象。西院又自不同,三四株高大的古槐叶茂枝繁,浓荫匝地,树龄都在百年以上,枝叶间不时有“吊死鬼”(槐蚕)落到头上。如今从赵家楼过,隔着院墙,还能窥见那几棵老槐的蓊郁。


赵家楼据说因明代大学士赵贞吉居此而得名,又因火烧曹汝霖府邸而扬名。据记载,当年曹汝霖的府邸在赵家楼占了一条街,曹府南边的胡同叫前赵家楼,北边的胡同叫后赵家楼。“五四运动”中,北京高校的学生们跑到这里放了一把火,赵家楼从此举世闻名。而我从小就听说火烧赵家楼,还不仅仅是因为“五四运动”,在我儿时的印象中,这里确确实实遭过几次“回禄之灾”。


记得我家住北房时,一天夜里被喧闹声吵醒,听大人说,对面的军部着火了。那个“军部”与我家隔街相望,也就是几米的距离,因此还是有些紧张的。家长说,这回真的是火烧赵家楼了,这话我至今记忆犹新。还有一天夜里,也是被消防车的呼啸惊醒,说是东口田家失火了。田家住在正对着赵家楼东口的一栋小楼里,有时能看到这家的男主人穿着皮夹克,骑一辆摩托车往返。那个年代能穿皮夹克骑摩托车的,当然不是等闲人家。我曾经无数次从田家的小楼前经过,却直到几十年后才知道,这里是北总布24号,被“维护性拆除”的梁思成和林徽因故居。


常见一些网络文章怀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似乎那时民风淳朴人心敦厚,有如上古三代。而在我的记忆中,这也未必尽然。记得那时有一个名叫吴彬彬的胖姑娘常从我家附近经过,后边总是跟了一群孩子,起哄的叫骂的,更有动手动脚抛砖掷瓦的。吴彬彬是某位副部长的女儿,年纪和我差不多,因为脑炎之类的疾病留下后遗症,智力受到影响,体型也起了变化。只要她在街面上现身,便招来一群孩子,这些孩子通过羞辱病姑娘获得了无穷的乐趣。


后来运动来了,住在赵家楼东口北总布的铁道部副部长刘建章被“专政”,其女儿在胡同里现身,便也获得与吴彬彬同等的待遇。从那些以欺负弱者取乐的孩子身上,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民风淳朴人心敦厚的痕迹,只是那时可怜的二代们,比起如今开着法拉利在纽约巴黎悉尼街头爱国的二代,成色是差得太多了。


一个世纪前的事已经进入历史教科书,半个世纪前的事却还历历在目。我和赵家楼一起目睹了艰辛探索。依然义愤填膺的青年学生又杀到赵家楼,横扫街巷。东口田家穿皮夹克骑摩托车的男主人被打死了,尸体扔进卡车里拉走了。东口另一家姓陈的人家给揪到了我们院,就在我家王谢堂前的台阶上站成一排,接受革命群众批斗。陈家的男主人名叫陈志,是国内吉他演奏的NO.1。他太太一家是印尼归国华侨,这大约就是罪名。我从家里出来,正好看到一排挨斗者的背影,于是取来一根竹竿,从后面将挨斗者各捅一下,算是尽了地主之谊。其实我与那些挨斗者素无瓜葛,无冤无仇,何况我的家长此时正在遭遇着与他们同样的命运。而我却名正言顺地对他们下了手,并且因此获得极大的心理上的满足。


其时我还只是个小学生,自然不会考虑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,然而心理上获得的满足是实实在在的。鲁迅说过,中国自古少有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,我的行为则证明,中国却从来不乏乐于惩治叛徒的志愿者。一切的狂热不论出于什么原因,心理上的诉求是不可或缺的,需要的只是一面“正义”的旗帜。在正义大纛的遮护下,享受群殴十字架上叛逆者的血腥快意,既安全又写意。这桥段至少从袁崇焕时至今,延绵数百年而未曾断绝。


我总在寻找当初举起竹竿时的原始动机,因为在小学时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,而这恰恰或许就是原因。劳伦斯在评论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时说:“一旦人变得驯服了,他们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性暴露狂,似乎是向一切事物发泄仇恨。”在人性不得张扬的环境中,一旦出现了合法的道德缺口,人性之恶便如决堤洪水,不顾一切地肆意宣泄。我想一个小学生是无法独自承担这责任的,再听话的好孩子,也难以抵御投身合法颠覆道德与人伦的群体狂欢的诱惑,正如勒庞的《乌合之众》所说,孤立的他可能是个有教养的个人,但在群体中他却变成了野蛮人——即一个行为受本能支配的动物。


那位弹吉他的陈志批斗之后被发配到房管所去蹬平板三轮车,有时在路上看到他身穿背心脚踏三轮,再不复往日光景。有熟人喊他一声,他在应答的同时还会将车身一侧,秀一把两轮着地而行的车技。据说1978年出了一部《潜海姑娘》的电影,电影主题曲首次在国内使用电声伴奏,却没有会电吉他之人。这时有人想到了陈志,但已不知所踪。后来几经周折,终于在朝内菜市场的售货柜台里找到了这位吉他大师。


艰辛探索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阵子,我们这些小学毕业生在社会上飘荡了一两年后,就近入了中学。那时上学每天干的事不是天天读就是观赏批斗老师,剩下的时光就是琢磨各种坏。我们这些小学毕业生虽然不能像大哥哥大姐姐们那样去造反抄家,干些鸡零狗碎的缺德事倒也不在话下。


有一天几个同学凑出几毛钱买了瓶小香槟酒,在我家后院你一口我一口的过起酒瘾来。片刻间瓶子见了底,酒劲也上来了,肚子里的坏水却不知往哪儿冒。大家围着空瓶子集思广益群策群力,这时有位哥们儿就提了个建议:咱们往这瓶子里撒上尿冒充小香槟,找个人去让他喝好不好?众人听了哄然叫好,说干就干,纷纷拉下裤子往空瓶子里灌装“小香槟”。瓶子灌满了,盖上瓶盖一瞧,还真像!哥儿几个拎着瓶子直奔后赵家楼的庄姓同学家,进了屋门,把瓶子一晃:瞧,小香槟!


庄姓同学反应倒很迅速,劈手夺过瓶子便奔了他家的厨房。我们还没来得及乐出声,就听庄姓同学在厨房门口嚷嚷上了:你们特么的给我喝的是神马东东!这时哥儿几个再也憋不住,放声开怀大笑。大伙儿乐了一阵,意犹未尽,庄姓同学当然也不甘心就此罢休,于是拉下裤子,亲自上阵,补足了被他喝剩下的多半瓶“小香槟”,兴致勃勃地拎起瓶子,带领我们物色下一个倒霉蛋去了。


作者兄弟在赵家楼老宅墙外


那时年纪比我们大几岁的,玩法又自不同,人家成群结伙骑着自行车在街市上呼啸而过,牛气十足,很是令我们年纪小的羡慕,所以我们有时愿意凑将上去沾沾“狂气”,哪怕充当小伙计的角色。我有个中学同学住在后赵家楼,他哥哥就是我们的羡慕对象。有一天他哥哥向我借自行车,我自然很乐意,以为这是接近的机会。谁知到了晚上,自行车不见送回,家长不免责骂,我也心下惴惴,不知这车子能否完璧归赵。好在第二天一早车子送了回来,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。这位同学的哥哥,名叫张纪中。


后来我离开赵家楼去了北大荒,两年后回来探亲,一进赵家楼的院子,感觉这院子变得如此之小,我这才体会到我们上山下乡去的地方真的是广阔天地,只不过是否大有作为有些拿捏不定。


返城以后,我又在赵家楼住了几年,一直到1980年代。恢复高考以后,母亲的同事艾丰和郑晓龙等人也曾经到赵家楼来,与我和我妹妹复习高考试题。


大约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我正在读大学。有天回家,进了赵家楼胡同,就在我家门口不远处,看到一男一女在争论什么,而那位男士,竟然是一位大大的名人。我在社科院当临时工时见过他,他的作品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,绝对就是灯塔级别的存在,我们从小就在他的作品指引熏陶下,追寻崇高的人生理想。而此时的这位名人,却是一脸的尴尬,被女士拦住去路,左右躲闪腾挪不得脱身。女士则是高声叫骂:你今天不把咱俩的事说清楚别想走!XX你这个……接下来是一串不登大雅的评语。


我的三观登时摔碎了一地。这就是那灯塔级别的存在吗?若非亲眼所见,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诡异。其实此事若在今天,根本就不叫事,然而那是四十年前呀。我快走几步赶紧进了院门,心中兀自七上八下,这简直太刺激了,太震撼了!从此我明白一件事:光环褪去所带来的震撼,实在要强于当初光环本身的震撼。


与朋友发小重游赵家楼


其实搬离赵家楼后,我还常去那里忆旧。50岁生日的时候,一帮发小哥们儿要给我祝寿,让我挑地方,我选的是赵家楼东口人民美术出版社开的一家饭馆。那家饭馆原来就是人美社的食堂,而我从小就在那个食堂与黄苗子沈鹏们同桌而食。饭馆并不大也不上档次,但那是我的回忆,各位哥们儿也很认可。寿筵过去没几天,哥们儿中的一位便荣任人美社社长。


赵家楼附近开了好几家饭馆,我差不多依次去忆了旧。有一次我去的一家小饭馆,就开在我家院子北墙靠东的那个方位。我问老板娘,你知道这个饭馆的位置原来是什么所在吗?她说不知道,于是我告诉她,这里原来是我们院的厕所。


去年“五四运动”一百周年时,我又重游赵家楼,发现这里经过改造,很有些步行街的味道了。我坐在旧居旁的路边,望着这条小小的胡同想,赵家楼于中国,是历史版图上的一处坐标,是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;于我,则是远去的家园和岁月。


(本文涉及若干名人,仅为叨光吸睛而已,多数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,偶有交集,亦早失联系,读者诸君不必认真。——此处言明,庶免好事者为打脸求真务实,穹礴冥搜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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